“暂时用不着!”王文佐笑道:“我打算先挑一个比较偏僻的州县做起,先从长安城中搜罗一些本地闲汉,让他们先去探查情况。这样即便搞出事情来,也牵连不到我。搞清楚一个州县,就整饬一个州县,条件不成熟,情况不清楚,宁可什么都不做,也不授人以柄!”
“好!”李弘也被王文佐话语中的信心所感染,他笑着点了点头:“三郎也不必太多小心了,别忘了你还是统领东宫六率之人,无论何时,你都有入宫晋见本王之权!”
“多谢太子殿下!”王文佐赶忙拜谢,他当然清楚李弘方才那句话的含义,中国古代政治斗争的胜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谁能控制住入宫的通道,所以中领军、神策军中尉这些官职在汉唐中枢政治中具有十分特殊的意义。唐代的东宫是位于宫城之内,距离太极宫只有一步之遥,李弘给予王文佐二十四小时进入东宫见自己的权力,这就意味着王文佐实际上已经跻身于极少数几个有权介入宫廷政治的武将。
送走了太子,王文佐回到书房,开始继续自己的工作,直到子时将近方才结束。卧房里,妻子心疼的替他揉着僵硬的肩膀,抱怨道:“三郎,以你如今的官职,何须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难道身边就没个得力的人?”
“没办法!”王文佐苦笑了一声:“我手下会拉弓的远比会写字的多,如果用外人又不放心,如果伊吉连博德还在就好了!”
“伊先生在自然好!”崔云英眼睛一转:“如果那位卢先生跟你回长安就好了!”
“卢照邻?”王文佐笑了笑:“他还是算了?”
“卢先生不好吗?”崔云英有些不服气:“他的文才可是当世少有!”
“不是文才的事情!”王文佐笑了笑:“他和王勃都是一个毛病,心里想的更多的是博取盛名,然后直上青云,宰执天下。可问题是我这件事情最忌讳的就是让别人知道,让他来和自杀没太大区别!”
“这么麻烦?”
“嗯!如果泄露出去,长安城里十个人只怕有八个会恨不得吃我的肉!所以我才只能自己做!”王文佐叹了口气:“逆势而为,只能自己多吃些苦头了!”
正当王文佐在关中耐心的搞调查研究之时,东北方向的形势正在急转直下,公元671年春,新罗国从善德女王时代传下硕果仅存的重臣、名将,大将军、太大角干金庾信终于离开了人世。他的死不啻于一记雷霆落在新罗这个新兴的国度之上,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
新罗都城,金城冷雨纷飞,将红色花岗岩砌成的墙垒化为暗红,犹如凝血。金法敏紧紧握住王后的手,牵他走过砖石庭院,来到重重守卫的轿子前。“我想骑马,这样可以亲眼看着父亲离开!”王后提出异议。
“可是你还有身孕,天气还很冷!”金法敏低声道,这是妻子的第三个孩子,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又突然遇到丧父之痛:“假如庾信公在世,他也不希望你拿自己和孩子去冒险,而且他也更希望你和我在唐人使节面前像个国王的样子,咱们可不能像个落汤鸡,让唐人小视!”
王后没有说话,她的皮肤有一种缺乏生命力的惨白,承托黑色的孝服,看起来宛若尸体,这让金法敏愈发心疼,他握住妻子冰冷的手,亲吻了一下:“我向你发誓,一切都会有结果的!”
王后看着丈夫的眼睛,泪水在她的眼眶中萦绕,最后她还是点了点头。入轿后,王后靠在枕垫上,朝窗外的雨帘窥去,“菩萨在为父亲哭泣呢,雨点就是他的泪水。”
“我们现在更需要血,而不是泪水!”金法敏心中暗想,不过他没有出身,金庾信是前天深夜断气的,得知这一消息的金法敏飞快的赶到金府,老人的尸体躺在床上,手指上青筋曝露,嘴巴张开,眼睛圆瞪,似乎想要呼喊。他永远不会忘记当时的景象,金庾信的儿子低声道:“父亲是被人用枕头压着窒息而死的,陪伴的护卫死在床旁,喉结被人捏碎了!”
即使是现在,金法敏依旧能感觉到背上的那股寒意,他很了解金庾信的那个贴身护卫,那个沉默寡言的大个子是一个大力士,金法敏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曾经见过他钻到马肚子下面,将一匹母马抬起,当然他现在也已经老了,可即使如此,他的臂力依旧没有衰减,这样一个熊虎之士竟然被这样无声无息的扼杀在金庾信床旁,如果那天晚上刺客来杀得是我?金法敏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
轿子缓步走下土坡,两名花郎骑行在前,雨水浸湿了白甲白袍白马,轿后是第五十名全副武装的王家侍卫。
王后小心的掀起窗帘,外面的街道上挤满了人,这让她觉得好受了些:“陛下,所有人都来为父亲送葬了!”
“是呀!”金法敏叹了口气:“毕竟庾信公已经死了,就算是再怎么恨他的人,也不会和一个死人斗气了!接下来,我们就要面对那些躲在阴沟里的老鼠了!”
金城的中心,以花岗岩砌成、壮丽辉煌的金春秋墓前,悼念的人群远没有金法敏在广场四周布置的卫士多。会有更多人来的,金法敏让护卫扶妻子下轿,心里一边想。毕竟,现在四周都是贵族,而更晚一些,就会允许平民前来送葬。傍晚我再来拜祭,好让平民看到我的哀痛,没有他们的支持,我很难对付那些躲在阴暗中的敌人。
薛仁贵站在第一排,作为上国的使臣,他的身份要高于在场的所有人,甚至包括金法敏。不过他的脸看上去满是茫然,这次刺杀应该和他无关?金法敏心中暗想,但这也有可能是一种伪装,毕竟对于唐人来说,金庾信哪怕还能喘气,就是一个巨大的威胁。相比起薛仁贵的到来,金庾信的死未免太过凑巧了。
薛仁贵粗大的手掌从锦袍里伸了出来,仿佛一块坚硬的岩石,金法敏赶忙伸出右手,握了一下。
“殿下还请节哀,保重贵体!”薛仁贵低声道。
“多谢了!”金法敏点了点头:“薛总管,请!”
第602章 兄弟
“不敢!”薛仁贵略微谦让了一下,便当先第一个走了过去。金法敏看着对方的背影,暗想对方到底知道多少?金仁问和他说了什么?方才他说的节哀是嘲讽还是威胁,或许那不过是句毫无意义的客套话,他不知道。
金仁问是第二个,他没有说话,只是向兄长点了点头,雨水顺着他的黑色貂皮披风滑落,里面是黑色的孝服,金庾信的死太过突然了,他甚至来不及准备外面的孝服,只能黑色貂皮披风替代。金法敏的目光紧紧盯着金仁问的背心,假如今天棺材里躺着的是他而不是金庾信该多好呀!新罗王心中暗想,我肯定无需为其哀悼反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肯定会换上最华丽的蜀锦外袍和金线内衣,还在头际配搭镶嵌满宝石的王冠,以示我的喜悦。
王家队伍穿过两道石门,来到金春秋墓前的小殿堂,依照金春秋临死前留下的遗嘱:他希望死后能够和自己最好的朋友比邻而居。金庾信的棺材被抬到穹顶之下,地上的石板已经被抬开,露出一个黝黑的洞穴,那儿有一条狭长的墓道,直通先王的安居之处。周围的新罗贵族们纷纷在王后和国王身旁跪下,无声的抽泣,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曾经在金庾信的麾下作战,有的人甚至父子两代人都跟随金庾信和金春秋,参加过大小几十次战斗。看到这一切,金法敏觉得塌实多了,至少这我还有很多支持者。
在用青铜、橡木、花岗岩堆砌而成的穹顶之下,金庾信的躯体躺在地洞旁的棺材中,在送进墓穴之前,这个老人将在这里停留三天,以供众人拜祭。依照新罗人的风俗,金庾信的尸体身着铁甲,双手叠放在胸前,神色威严,他的右手边是弓和箭囊,左手边是连鞘的宝剑,仿佛是即将出发去征讨自己的仇敌。而现在他已经不在人世,还有谁能保卫自己的王座呢?金法敏下意识的目光扫过众人。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送葬仪式结束了,金法敏疲惫的走出殿堂,他帮助自己的妻子登上轿子,正准备离开,看到薛仁贵朝自己走过来,面孔红润,胡须中却已经有了灰白色斑点。金法敏意识到对方应该有什么事情和自己说,便亲吻了一下妻子的面颊,示意轿夫先送妻子离开。
“庾信公乃天下少有的豪杰!”薛仁贵叹了口气:“恐怕有生之年,我很难在贵国见到这么出色的人物了!”
这厮到底是什么意思?是随便找句话开启话题,还是有意这么说?金法敏心想,口中却漫不经心的答道:“是的,我们所有人都很怀念他!”
“是呀!”薛仁贵摊开手掌:“失去这样一位豪杰,又怎么能不怀念呢?当初先帝去世时,我也有类似的感觉。真的,我能够理解您现在的难处:唉,我们都很清楚,没人能有本事担起庾信公留下的担子,然而死者已逝,国家终究得有人统治,必须有人统治。在这个黑暗的时刻,您需要帮手,忠诚而又有能力的帮手!”
这厮到底是什么意思?金法敏皱起了眉头:难道庾信公真的是死于唐人之手?否则他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好似他早就知道庾信公会死一样。
“您说得对,庾信公去世后留下的空缺,的确无人能够填补,难道薛总管有什么建议?”
“殿下,您的兄弟是最好的人选!”薛仁贵指了指不远处的金仁问:“真的,您比我更清楚他的才具,而且圣上也对仁寿将军十分信任,如果您任用他替代庾信公的位置,有关唐与新罗之间的那些不好的风声,很快就会不攻自破的。”
金法敏的笑容完全凝固了,他担心自己会把牙齿咬断。让金仁问替代庾信公的位置?薛仁贵以为他是谁?难道我会把自己和新罗煮熟切好,撒好调料酱汁,装在盘子里送给他们吗?他气得说不出话。
“殿下,我来之前曾经听闻过一些不太好的传言,比如新罗和高句丽逆党的关系;但我觉得这应该是逆党故意散布出来挑拨大唐和新罗的关系的。我曾经数次出兵海东,与贵国并肩作战,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对令尊和庾信公的品德、才具都钦佩不已。所以我希望殿下和仁寿将军能像令尊和庾信公一样,对大唐赤胆忠诚,严守藩国的本分……”“薛总管!”金法敏打断了薛仁贵的话:“我想您还并不清楚吾国的内情,庾信公在临死前,已经向小王举荐了他的弟弟,也就是金钦纯代替他的官位,小王也接受了庾信公的举荐,所以恐怕无法接受您的提议了!”
“金钦纯?”薛仁贵错愕的看着金法敏:“可金仁问是您的兄弟,也是圣上最信任的人!”
“那也只能如此了,毕竟小王已经答应了庾信公,总不能庾信公尸骨未寒,小王就毁诺吧?”金法敏笑道:“至于圣上的事情,小王会上书谢罪的,想必圣上也能够体谅小王的为难之处!”
薛仁贵红润的脸上掠过一丝紫意,他的脖子变粗了:“这,这……”“就这样吧!”金仁问突然从背后走来,他抓住了薛仁贵的手臂:“薛总管,我想陛下能够理解家兄的难处!既然木已成舟,我们就不要为难家兄了!还有,这里的味道不太好!”
“什么意思?”面对金仁问,金法敏连装样都懒得装了,他昂起头冷冷的问:“味道?”
“你知道我的意思!”金仁问道:“尸体腐烂的很快,必须早点入土!”
“如果你思念长安的气息,你可以上最快一条船!”金法敏很清楚金仁问对自己的威胁,不管怎么说,他也是王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而自己的孩子也还小,他打算将金仁问尽快从新罗打发走,这厮离开新罗,自己才能安寝。
“仁寿将军是我的副将!”薛仁贵又开口了:“在平定海东战事之前,他必须留在这里!如果有时间的话,希望您可以和我们商议一下战事的事情!”